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彷彿可見一根根乾柴被推進祖厝的老灶,磚石堆砌的灶口透出青紅焰火,而灶上的鍋子早已備水以待,準備以一池溫燙來與包仔粿廝磨。蓋上蒸籠,竹葉間的山林遂被逼迫出來,林野在露水中浸潤,自葉脈間透出鮮新,那鮮新沁入粿身裡頭,片刻,已將竹林的草莽賁張,隨風,驅進總是等候在側的鼻腔...


「又沒人要吃,今年不必做了!想吃,我去買來便是。」母親如是說。
恍惚間,我看見阿嬤的眼神黯淡下來,像老街裡的一盞街燈,有一種繾綣的委屈纏綿不去,卻又不想執起語言干戈,只好溫柔喃喃:「遠仔喜歡吃,每次他都吃很多。」
有一段時間,我以為這是一種量身訂做的盛典。
直到年紀越大,越發現阿嬤對於勞作的堅持並不單純。以包仔粿來說,那原是農村慶祝豐年的儀式,自阿嬤十六歲嫁作人婦開始,歲歲年年,包仔粿都是年節桌上的一道餐點。是以,炊粿象徵著對豐年的感恩;而吃粿則象徵著通過儀式,通過一種恆久不變的習俗。所以「沒有炊粿哪裡像是過年?」阿嬤說。
因此,早早地洗好蒸籠,備妥竹葉與草繩,自顧自地揉起粿糰。
阿嬤透過一雙枯枝般的手所推揉的,原是一種對於遠逝生活狀態的溫習;一種對於萎謝生命常態的抵抗。
於是,堅持在葉脈下包裹起鮮朗紅潤的粿身,那是阿嬤最自豪的手藝。

透過反覆運作的雙手,阿嬤其實是在奮力吶喊:我的生命其實並未荒蕪、尚可耕作。
可惜,父執輩們從未發現,他們只當作老人頑固,便冷嘲熱諷地笑謔起那一籠阿嬤細心製作的包仔粿。
但阿嬤又何嘗不知,取一張已然乾涸的青翠,沒人了解的心情,遂把它像包仔粿一樣,在歷史的葉脈中包裹起來...一如往常。


阿嬤所言不虛,我一直都是包仔粿的忠實支持者。
包仔粿的口味有兩種,草繩結成十字的是甜,必須將紅豆與花豆混煮,直至糜爛,方可納入攤張開來的粿糰之中;而草繩結成一字的是鹹,那是菜脯與花生米的結合,加上酸菜,典型的農村口味便在此中馥郁。每每將葉脈上的十字解開,輕輕地咬破粿身,那甜膩的餡料遂綿密地竄出,像愛情伊始,思念的滋味細密不絕,既沾黏卻又甜蜜。
但甜者易膩,倒也像是歷久後的愛情。相形之下,那繫縛在一字繩結下的滋味便十足地耐嚼了,在粗礪的口感中透著酸菜的鹹澀,不也像是祖上辛勞一生的寫照?所以我認為那餡料勢必大鹹,一如那些江河歲月,反而粿身的質感必須平淡而且扎實,正好輝映著父祖輩們的生命態度:嚴謹而且踏實。
因此,每當長輩們因為反對阿嬤勞碌,而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時,只有我圓睜著雙眼,不時巡視那炊粿的蒸籠,等待糯米製成的粿身熟透,才好縱肆地大吃一場。
儘管說是縱肆,也不過就是五、六個包仔粿下肚,當然不足以說服父執輩們接受阿嬤年年製粿的辛勞。但是,即使年年勸阻的聲音此起彼落,阿嬤仍然能夠如期地將包仔粿呈上桌面,彷彿,那是我們的一種約定。


直到阿公過世,阿嬤才收起炊粿的蒸籠。
那年過年,祖厝簷下,阿嬤握著阿公的手,一雙看盡時代動盪的眼神燦亮起來。只聽見許多往事開始飄飛,關於一個八口之家的細碎,那些回憶盪成細細輕煙,就像往年打開包仔粿的瞬間,一縷清香在空氣裡攀竄,那是歷史厚實的簿記,被阿嬤蒸騰出來,只見阿嬤每敘述完一個段落,便緩緩抬頭,試圖自阿公眼中接軌一段記憶,沒想到阿公的表情很固定,只是茫然地望向遠方,彷彿失去了座標與焦距一般。
就像鬆開的草繩復被結起,那心情的涼薄,想來只有阿嬤自己能夠體會。因此別過頭去,拭去垂泊於眼角的淚水,淚裡的呢喃卻應如是:「別留下我一個人呵!親愛的夫婿。」
但死生如何能與天商量?
阿公走後的某個晚上,年節將至,我忽然想念起吃包仔粿的那些日子,便逕自向妻子提起往昔年節,阿嬤如何製作包仔粿的過程。
沒想到歷來頗得阿嬤疼愛的妻子竟立時拿起電話,向話筒另一端的阿嬤說:「今年過年,教我做包仔粿,好嗎?」


於是錨定一個日子,與阿嬤約定好做包仔粿。
揉好粿糰,阿嬤訴說起擀粿皮的法門。她說:「粿要好吃,粿皮必須勻稱,若厚薄相距過大,則風味差矣。譬如人生,倘若厚此薄彼,不免為人詬病。」說完,輕輕地舀起一匙餡料對著妻子說:「料多未必就味美,必須審度粿皮大小,衡量餡料多寡,最怕是皮薄餡多,以至於皮破餡漏,終是貪得無饜之粿。」
只見妻子不時點頭,在擀粿入餡間不斷思索製粿的訣竅,偶然停頓,遂會心一笑。
我想,該是她也聽出了阿嬤言談中的弦外之音,僅僅只是一個包仔粿的製程,竟時時充滿了人生哲理。
直到攤開洗淨的葉面,阿嬤的動作這才遲慢下來。
在彷彿棲止的時間裡,只聽見她兀自喃喃:「以前你們阿公最愛吃包仔粿了!他一生勞碌,沒過過什麼好日子,卻也不曾虧待過我…」
語畢,她轉頭望向妻子:「遠仔跟他阿公很像,也喜歡吃粿,所以妳要好好學,以後換妳做給他吃。」
忽然間,感覺有些什麼洶洶而來。

也許一直以來,阿嬤的包仔粿就與年節無關;也許對阿嬤而言,阿公過世後,包仔粿的某些滋味就從此被包裹在記憶深處某一片蒼老的葉脈裡頭,只有夜闌人靜,才輕輕地攤張開來,看見歲月裡那癡執的戀慕,就如同包仔粿鮮紅赤豔的粿身那樣...溢滿著思念的滋味...

評審:
本文寫出了許多台灣家族長輩的形象,堅持做粿的心情就像是「我的母親的心情」,讀來有共鳴。──廖玉蕙
包仔粿有甜有鹹,作者將甜的比為愛情,鹹的耐嚼的滋味像是祖上一生辛勞的寫照,領會細膩。──陳義芝
阿嬤做包仔粿的手藝傳給了孫媳婦,有薪傳的意義。──張曉風

聯合報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 社會組首獎   文/ 高知遠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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