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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個家都有說不完的故事,記憶一被撥動,存在歲月裡的笑靨、嘆息、怒斥與嬉鬧全都湧現眼前...

爸爸是鑲紅旗的純滿州人,滿姓鈕祜祿,這個家族可有名了,清朝許多皇后都姓鈕祜祿,東宮慈安太后就是我們宗族的。譯為漢姓後分為兩支,一支音譯為「鈕」,像鈕承澤就是同一家;而另一支以宗族的圖騰「狼」做為姓氏,就是我們郎家。

自從曾祖父那代因戰功被分封到南京,就離開了東北,爸爸更是往南到了台灣,傳說已不記得多少,多從族譜上看來的,倒是我經常開那維勳玩笑:「你的祖先殺了我的祖先!」他姓那,「葉赫那拉氏」那支嘛!

媽媽則是桃園的客家望族,與爸爸相差了十七歲,當年他們要結婚,家人全跳出來反對:「怎麼會嫁給外省人,哪有這樣的?」甚至連姊夫都撂話,「硬要嫁給外省人的話,就當你死了!」但我媽個性倔,誰擋得了,即使娘家沒人挺,她還是找了個同姓的乾哥當女方代表,硬是結了婚。

若論天生的性格,我像爸爸,游牧民族的血液,直率、開朗、隨遇而安;但骨子裡的道德觀和原則是媽媽教的,兩歲時,有天我撿了一個小皮球回家,拍著拍著正玩得高興,她看到了就問:「球哪來的?」「撿到的。」「不是你的東西為什麼要撿?」牽起我的手就往外走,馬上要我把球放回原來的地方。

罵髒話的下場更慘,兒時住在國民黨省黨部所屬的文化工作大隊的大宿舍內,每個家被分配的空間很小,浴廁、廚房都要和別家共用,大雜院裡,所有孩子玩在一起,就有幾個老是將髒話、國罵掛在嘴邊,我聽了覺得這腔調有趣,也學著講,媽媽聽到後大驚失色,告誡我:「這話不好聽,別再講。」

但兩歲小孩哪記得哪麼多,和玩伴玩瘋了就脫口而出,不巧,又被她撞見,給了更嚴厲的警告:「再讓我聽到第三次,我就拿肥皂洗妳嘴巴!」
結果,我還是說了第三次,媽媽二話不說,抓我到洗手槽邊,拿起水晶八百就往我嘴裡刷,唉呀,這下我永遠記住了。

媽媽管得嚴,這些點滴小事匯聚成很深的力量,至今仍影響我,我明白耍賴沒有用,如果在街上哭鬧著要玩具,她絕對轉身就走,看我跟是不跟。
我嚇死了,通常哭腔的尾音還沒收完,就追了上去。

大抵來說,她對我和弟弟一視同仁,但畢竟我與郎祖明差了五歲,媽媽該磨的脾氣都被我磨潤了,加上我弟比較賊,人家說「老二一肚子拐」,真是沒錯!我個性直通通的,每次犯錯都坦率受罰,但弟弟總在媽媽打完我,轉身向他時,瞬間淚流滿面,哭喊:「我再也不敢了,對不起啦,媽!」

一口氣講了一串,每回演這一齣,我媽就真的收手,而我只能愣在一旁,沒想到戲還能這樣轉折,簡直傻眼,但是最後也認了,因為那些討饒的話,我說不出口,還不就像媽媽,脾氣硬啊!

總是拎著書翻看的媽媽,誘發了我對故事的好奇心。

不過,我永遠都記得她抱著我說故事的畫面。母女依偎著,她翻開書就進入童話世界,還不識字的我只見黑壓壓的一片,好奇地問:「那是什麼?」「那叫『字』,只要認得,就能自己看故事唷!」

多麼誘人的說法,一天只聽一個故事,不過癮,若能識字,就有讀不完的故事呢!
當下我就要她教我寫字,不會拿筆,她就握著我的手描呀畫的,讓我寫下名字,那本童話書上,至今仍留著我人生第一筆簽名呢!

媽媽非常愛閱讀,無時不刻都拎著書在看,她自小成績優異,曾以前三名的成績考進初中,一直期盼自己能念大學,但是受限於家族重男輕女的觀念,被迫改讀護專,這未竟的願望便轉嫁到子女身上,想盡辦法栽培孩子,家裡總是有最新的周刊、雜誌,我的國劇知識也是從《小讀者》上看來的,正好能跟爸爸一搭一唱,抬槓生旦淨末丑。

相較起來,父親是總是掛著笑臉的大頑童,給的是爽朗豁達的態度,就像他一輩子在電視台做的幕後工作,總是默默地支持妻子的打算與兒女的方向,只要我們健康、快樂就好。

抓起蚱蜢就把頭、翅膀和腳摘掉,竹籤一叉就拿到火上烤,酥酥脆脆的往嘴裡送。

媽媽與娘家的關係修復後,我每年暑假都到外公家當野孩子,打穀子、烤番薯、抓蚱蜢……,和舅舅家的孩子混一起,什麼都玩,什麼都吃,桃園鄉間的遊戲時光,是生命中另一段豐富寶藏。

暑假剛好是農忙期,大人忙著收割及育新種,我們也要幫忙割稻、打穀,抓起一小撮稻子使勁踩踏打穀機,稻穗噴出的白粉沾得滿身都是,癢到受不了,就跟表哥表姊跑去田溝洗腳,大夥兒相互抓來抓去,活像猴子;農事「幫」完了,就把蚯蚓勾在細竹竿上,插在田埂邊釣青蛙,有時玩過頭,太晚去「收成」,掛在竹竿上的已經變成蛇了!

當時成天在野外打滾,貪玩又嘴饞,稻草堆一點火,連土窯都懶得砌,我們就急著丟番薯進去烤,甚至等不及熟透就掏出來啃,隔天全都拉肚子;但這還不算什麼,我們會拿竹子去捅竹林裡斷去半截的竹孔,逼出一隻隻肥滋滋的蚱蜢,表姐們個個身手俐落,抓起蚱蜢就把頭、翅膀和腳摘掉,竹籤一叉就拿到火上烤,酥酥脆脆的往嘴裡送,還挺好吃哩;此外筍龜子也這麼吃,沒升柴火,就掏出隨身攜帶、探險用的蠟燭,直接用燭火BBQ,你看多貪吃!那時不知吃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,現在應該沒勇氣吞下肚。

偶爾也會玩到不該玩的。我和四阿姨的小孩都來自台北,對鄉下路邊小房子裡擺的陶罐很感好奇,表哥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麼,經我們一慫恿,決定一窺究竟,於是我們把壓在瓶子上的石頭挪開,掀掉放在在瓶口黃色的紙,「咦,黑黑的。」表哥將手伸進去,掏了一顆東西出來,「奇怪,圓圓的,還兩個洞?」

就在我們還在猜謎的時候,二舅媽的聲音從遠處傳來,「夭壽子唷!」她抓了根長竹竿朝我們打來,幾個孩子瞬間鳥獸散;晚上回去吃飯,發現表哥表姊跪在地上被打個半死,舅媽還殺了雞,忙著燒香敬酒,我們才知道原來那是骨灰罈,瓶口兒的黃紙是寫了符咒的黃表紙,表哥拿出來的是骷顱頭!

當天晚上,幾位隔壁的表哥決定捉弄我這個沒被處罰的「客人」,三更半夜,蹲在我房間外的毛玻璃窗戶邊,「啪」緩緩地伸出一隻手,悠悠地說:「誰拿走捱价頭腦~」我裹在被子裡嚇壞了,尿憋著不敢出去,後來實在忍不住,索性就直接尿在九斤重的花布被裡,你看,多皮啊!

童年幹過太多鬼靈精怪的好事,但媽媽從不管這些,再怎麼調皮都沒關係,就是本性不能壞,後來我告訴她這些英勇事蹟,她可是笑得合不攏嘴呢。

爸,那個騙你錢的被抓到了,你看,我們找到你的錢了。
現在,我換成陪爸爸玩遊戲。

他雖然失智,表達能力退化了,可也愈來愈像孩子,有他可愛的一面,有一天他逕自坐在客廳生悶氣,嘴裡喃喃念著:「他騙我、錢沒有啦……
媽媽想起他結婚前曾被同事騙走六百塊月薪,這事他一直沒再提起,腦袋裡藏了四十年的傷痕一時間壓不住,就冒出來緊緊掛記,整天愁眉苦臉,嚷個不停。

「說了一天一夜啦!」媽媽忍不住抱怨,我就問爸爸:「他騙你多少錢?」
「六百塊,沒錢坐車啊。」說完,我回頭從包包裡拿出六百元,很肯定地對他說:「爸,那個騙你錢的被抓到了,你看,我們找到你的錢了。」
他接過鈔票,數了幾次後,仔細地藏進口袋,「不要再被騙囉!」
他點點頭,之後就不再叨念這事了。

我經常跟他玩「認人」遊戲,在紙上寫名字,問他記不記得。
有一回我寫了外婆的名字,他看了看,回答:「我太太。」
我再把媽媽名字寫上去,他順口就接:「我媽。」
這可把媽媽給逗樂了,那天下午,一來一回,只是幾句簡單的問答,卻開心極了。

認真想想,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,爸媽要重複念多少遍,才能讓我們講出正確的字;在我們學站、學走路時,父母要花多少力氣扶住小孩的胳臂,一遍又一遍地陪著練習,這事相當乏味無趣,但他們通常很有耐心,從不使臉色,而當父母老去,做子女的回頭陪伴,為何不能和顏悅色呢?

不妨陪家人一塊兒玩,把需要照顧、渴望關心的長輩變成可愛的人,家,會有更多笑聲。


/ 陳健瑜   張 老師月刊第38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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